邓安庆:隔着一江水,每一个人这几十年的际遇都在我内心翻涌
编者按:空间新书栏目向读者推介我们精选的最新上市好书,欢迎感兴趣的出版社联系我们。这是第七期,推荐邓安庆的《永隔一江水》,本书虽属短篇小说集,但各篇的人物和事件相互勾连,彼此融会贯通,用两个少年玩伴的清澈眼光和二人的成长经历串联起七个故事,因此全书又可视为一部长篇,悠悠的长江水雾和沁人的乡野气息贯穿始终,读来使人如饮山泉、如沐春风,是邓安庆迄今为止最成熟、最完整,也最为成功的一部作品。留言点赞第二、四、六、八名将获赠邓安庆作品《永隔一江水》一本。
每到过年家人都要给我置办一套新衣服,每回,几乎每回都是在镇上的青姨那里买的。唯有今年,母亲走到拐进服装市场的门口,突然站住了,“咱们今年能不能换一家?”走在前头的父亲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,“为么子嘞?”母亲不去看他,反倒是低头伸手把我的羽绒服抻直,“年年都是在青玉那里买,她给么子我们就要么子,连还价都抹不开脸还!”父亲啧了一声,“亲戚家给我们的价格本来就便宜,挑肯定是选最好的给昭昭,有么子不好?”母亲捏捏我身上那件去年买的黑色羽绒服,“这个,去年在青玉那里是260元,后来我问别人家,只要两百块。”父亲噎住了,眼光沉下来打量了我一番,“她肯定不会骗咱们……”母亲忽然转身拉着我往回走,“反正今年我不要在她那里买就是咯。”父亲忙跟过来,“都走到这里咯……还有一堆年货要买……女人家真是想得多!”母亲不理他,径直带我速速离去。
母亲带我到镇上的百货商场买了过年的新衣,双排扣正反两穿加厚保暖外套,一面蓝,一面红,价格从三百块杀到了两百块。母亲高兴,我也高兴,毕竟是我自己挑选的。父亲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,母亲要给他买一件毛衣,让他去试试,他扭身出去,“我去抽烟了!”我悄声问母亲,“爸是不是生气了?”母亲正捏着一条长裤的滚边,头也不抬,“不理他!”趁着母亲还在挑选,我借口去上卫生间,跑到商城外面。父亲蹲在商城外面的花坛沿儿上抽烟,见我过来,眯着眼上下扫了一遍,“新衣服你喜欢啵?”我吃不准他的想法,“唔”地一声没说话。父亲像是得救了一般,跳下花坛,一步跨过来拉我的手,“我带你去青姨那里再买一套,要得啵?”我仰头看他,他发亮的眼睛透出的急切,让我想逃。我偷眼看商场门口,父亲不等我回话,拽着我往天桥的方向走。我想收回我的手,“爸……我……妈她……”父亲沉默且固执地,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拖着我走了十几米远。
母亲的袋子拍打在身上发出豁啦豁啦声,由远至近,越来越响。父亲这才松开我的手,立住,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栽在两片嘴唇之间。“你不是去上厕所咯?!我等你半天等不到,还以为你落到粪坑里去了。”她刚说完,随即拽起我的手往商场走。我扭头去看父亲,他抬头看天,把烟往天上喷。我叫了一声,“爸!”母亲低吼了一声,“叫么子叫,他是没得脚还是没得手,不晓得自家跟过来?!”我不敢说话了。衣服结完账后,母亲带我去农贸市场,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上来了。他们谁也不说话。母亲买好了花生、带皮、香菇、笋干,袋子里装好搁地上,父亲很自觉地拿起拎手中。沉默却一直延续到回家,直到晚上母亲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夹克递过来,父亲往后退了一步,“我衣裳多得是……我不要……”母亲把夹克扔到床上,“随你便!”
(二)
大年初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的那件新衣,母亲怕不干净还特意洗了一次,现在香气盈盈地随着我出入叔伯家拜年。到了初二,该去亲戚家拜年。下楼时,父亲早已骑着车等在屋外了。我刚走近他,他的声音挡了过来,“去换个衣裳!”我讶异地看他一眼,“为么子?”他不耐烦地挥手,“叫你换你就去换!莫问七问八的!”我不敢多说话,满心不解地转身往回走,父亲的声音追过来,“就穿去年那个拜年衣裳就好咯。”才走到大门口,正碰到拎着两包酥糖的母亲,她拦住我,“你要么子?”我没好气地答,“换衣裳!”母亲撇头看外面一眼,把我往外面推了推,“换个头壳!穿这个,几体面!”父亲一只脚立在地上,一只脚踩着车踏,沉默不响。母亲把酥糖包递给我,“三外婆一包,细舅屋里一包,记得啵?”我把酥糖包塞到我的背包里,怯怯走到父亲身边,他已经成了木头桩立在那里,被风撩起的头发像是一只愤怒的乌鸦。
在细舅家吃了早饭,一路上又顺带去三和堂舅、吕峰表哥家匆忙拜了一个年,十一点多到了三外婆家。离三外婆家还有百把米远的地方,父亲让我下车,“你在这里自家玩一会儿,我去你三外婆家过一趟就回来。”我小声地抗议了一声,“我不要……”父亲没有说话,等在那里,我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来。“莫乱跑!”父亲丢下一句话,扬长而去。公路上拜年的人群一波波涌动,喇叭声和铃铛声此起彼伏,时不时传来鞭炮清脆的噼噼啪啪声,听久了像是能看到一锅炸年糕的菜籽油沸腾。远远的饭菜香味压了过来,宛如一根舌头舔我的脸。我探头看三外婆家那边,炊烟低低地沿着屋顶飘散。而我又冷又饿地剩在路边,百无聊赖地看一只母鸡头一探一探地啄地。此时,三外婆家应该会像往年一样,做了一桌子菜,金黄的蛋饺、炖烂的猪脚、酸菜鲫鱼,对了,还有卤好的鸡腿!此时父亲应当坐在那里,跟他的表兄弟们一起喝酒……真不能想,一想就一肚子气,简直想立马走回家去。
一只肥软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,“昭昭,你爸嘞?”格子毛呢外套的一角蹭着我的手,暖暖的香气笼罩着我。我不用抬头,单听声音,就知道是青姨。她蹲下来,摸我的脸,“脸都冻红咯!”我这才看到她圆圆的脸盘子,齐耳短发,月牙状的耳环一晃一晃。我莫名地鼻酸,才要开口就有哽咽的冲动,好容易忍下来,低着头不说话。青姨没有再问,起身牵我的手,走着走着,“昭昭,你个子长得好快!怕死人嘞,都快到我胸口咯。”我还凝滞在难过的情绪中,没有说话。青姨又讲,“你爸粪肥浇得足,营养几好,把你养这么高!”说完自顾自笑起来,见我还不笑,凝神打量我一番,像是忽然有了新发现,“你这衣裳——”她伸手捻了捻布料,又摩挲了一番羽绒服背面,“看起来不错,是在哪里买的?”我脑筋一下子绷紧,青姨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衣服上,我咕哝了一声,“不晓得。”青姨笑笑,没有多说话。
重返沙井村,一个文学青年的十三年
2007年我大学毕业,已经在襄阳的一家广告公司做了半年的文案工作,工资八百块,还是单休。工作一年余,仅能勉强维持生活,根本攒不了钱。西安的朋友说《华商报》这边正在招聘编辑和记者,让我来试试看。我一直都很想从事编辑工作,听到有这样的机会,自然不会放过。我火速辞职,从朋友那里借了三千块,打包了一下行李就来到了西安。前几天,住在我大学同学的朋友家里,后来因为不好意思麻烦人家,又去旅馆住了几日。我心想着等应聘成功,就可以租房住了,但我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,毫无音讯。这本该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:毕竟我学历太差,又因为家父中风交不起学费,没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,西安那么多高校毕业生,哪一个条件不比你好?他们都找不到工作,怎么可能会轮到你呢?
旧的工作已经辞掉了,新的工作又没有找到,所借的钱日益减少,处境着实尴尬。我打听到广州有招聘会,赶紧买了火车票,从西安一路站到广州,一夜都没有合眼,到站时腿都是浮肿的。跟在广州工作的大学同学联系好,去他那里借住几天。但是当我打电话过去时,他支吾了半天说:“你再想想办法吧,我这边不方便。”我只好辗转联系我的堂叔,去他那里借住。广州招聘会人山人海,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如潮汹涌,我这样条件的人根本毫无机会。几天下来,简历被拒收,面试机会根本没有。出了招聘会现场,走在煌煌烈日之下,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。此时,西安那边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打电话过来,让我去面试。我一听,兴奋极了,又立马买火车票,连夜赶回了西安。
房地产公司的面试过后,又一次毫无音讯,我知道自己没有应聘上。但我已经折腾不动了,钱所剩无多,只能暂时留在西安找工作。不过第一步,我先要租一个房子。那些小区里的房子,我肯定是租不起的,而郊区的房子虽然便宜,但来回不方便。唯有城中村才是合适的。考察了几处,我选定了沙井村,一来它在市中心,出行方便,二来租金便宜、生活便利。我所租的房子300元一个月,位于一栋民宅的五楼,也是顶楼,全部租户有十几家,共用四个卫生间。房子里只有一个铁架床,一张桌子和一个破沙发,没有取暖设备,没有窗帘,只能在玻璃上贴报纸,算是保留一点儿隐私。那时由不得我挑三拣四,迅速地找到一份工作,才是关键。《华商报》每周末都有一大版是招聘信息,我圈出有可能会用我的招聘信息,然后打电话询问和去网吧投电子简历,慢慢有公司联系我去面试。在应聘的等待期间,我把生活成本压缩到极低,两个馒头可以撑一天,饿了就喝喝水。
我在2008年写的一篇《身为房客》中写过当时在沙井村的生活:
“没有一个人我认识,可是我觉得我认识每一个人。站在高处,我看到无数熟稔的身影,寄住这些陌生的人身上。人流中多的是如我这样来此地谋生的年轻人。看到此,还要再次感谢房东和猎狗。每日必以嘹亮的声音对我,不管是凶是善,好歹也是跟你说话呢。到下面的河流中去,谁跟你说话呢?”
这一次为了找到我当年租住的房子,颇费了一番功夫。我往里看去,幽暗的天井有租户晾晒的衣服,楼梯口那个卫生间是不是还如同十三年前那般脏?当年那个因我晚交房租就把狗拴在我房门口的那个房东还在吗?楼顶那个水池还有人在那里洗衣服吗?……我不敢贸然进去,毕竟我现在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。我只能站在路对面,静静地看了半晌。
我还记得交不起房租时从这扇门出来的场景:三千块用完了,工作还没有,房租也交不起了,走到小卖铺打电话给家里,母亲说父亲生病钱都用光了;打电话给哥哥,哥哥做生意亏本,也没有钱;打电话给同学,还未开口说借钱的事情,同学就问是不是缺钱,二话不说就把钱打了过来……我还记得当年恓惶的心情。还有嚎啕大哭的那一夜,一个人坐在床上,感觉自己四处碰壁、毫无用处,又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,不禁哭了一场,还不敢大声哭,怕窗外房东的狗吠叫起来。在西安的日日夜夜,很多事情我以为忘记了,可是站在原地,那些回忆又一次从心底翻涌上来。那时候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是怎样的,每一天都在期待有人叫我去面试和如何更省地用钱的处境中度过的。现在我站在十三年后的今天,可以告诉当年的自己:“后来,你终于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,也终于可以不用为了生存费尽心力了。”
朋友问:“如果这次不是因为新书宣传的缘故,你还会回到西安来吗?”我迟疑了一下。的确,离开西安十来年了,此番因为西安朋友费心张罗,从而促成我到西安书店来做《永隔一江水》的活动,其他时间我会来吗?我不知道。西安留给当年的我都是挫败、绝望和羞辱,但是现在我重返原地,那些心绪都已经没有了。毕竟,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,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。如果不是当年西安的这段经历,或许我不会踏上这条路。临走时,我站住转身开去,无数的人行走在村路上,生活在那里依旧持续。而我,该再一次离开了。
作者创作谈节选
我对乡村叙事的两种模式都持有警惕心,一种是田园牧歌式,一种是悲情式, 这两种模式都简化了现实。农村本来就是一个多面向的存在,它涉及的层面远非一两种模式所能概括。我想做的是以生活在其中的人的视角来书写,从那种具体而微的细节中生发故事。我要找到一个人的性格逻辑,感受他的感受,对这个人有同理心和同情心,这样的话一个人才能是鲜活生动的,也才是复杂多面的。而《永隔一江水》继续在做这种尝试。
这些原型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亲人们。每年回家吃席的时候,一桌的婶娘叔爷, 我挨个看过去,每一个人这几十年来的际遇都在我内心中翻涌。时间累积的力量,体现在他们的额头、发色、皱纹,还有黧黑的手掌、蹒跚的步伐、说话的声调上。我熟悉的这一代人逐渐凋零,新生的一代人也随着年轻的父母飘散各地。也许有一天这个村庄会消亡,我唯一可安慰的是我为它写了一系列的文字, 好歹是一点微茫的记录吧。
编辑推荐
邓安庆可能是当代80后作家中最勤奋也最坚持的一个,他从14岁就开始写作,在漂泊的生活中笔耕不辍,用十几年时间一点点摸索出属于他自己的文学道路。邓安庆始终以细腻、温暖、真挚、亲切的文字,书写城市、故乡和亲人,他的写作日臻成熟。
2021年4月,《永隔一江水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出版,这本书不是邓安庆的一次简单重复,而是他创作上的一个重要节点。作品延续了邓安庆最擅长的故乡文学写作,仍围绕作者熟悉的湖北家乡邓垸展开,细致描摹真实可感的人物和触动人心的故事,勾起无数人关于故乡和童年的初始回忆。
二湘空间第22次赠书活动,活动时间自发文起至2021年07月13日8:00整,获奖名单将在活动截止后公布。请在评论区留言,留言点赞第二、四、六、八名将获赠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二湘空间共同赠送的邓安庆作品《永隔一江水》一本。
作者简介:
张献:我对戏剧的热爱始于厌恶,透过浑浊的窗玻璃,我想看到窗后的现实
范伟:这几位俄罗斯姑娘,个个青春逼人,嘴里发出长长的颤音 | 走起(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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